第二十九章 坠入深渊(三)
3个月前 作者: 洒家要吃肉
金俊武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弟弟失手肩膀剧烈的抽动,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这个精明强干,顶天立地的汉子,此刻哭的像个失去了全世界的孩子。
“俊斌啊——我的儿啊——”金家老太太远远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哀鸣,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厥过去,被李玉玲和几个婆姨手忙脚乱的扶住。
王彩娥是被人架着扶着来到河岸边的,看到丈夫那泡的肿胀、面目全非的尸体,她先是猛地一僵,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生的尖叫,身体剧烈的抽搐起来,紧接着哇的一声剧烈的呕吐起来。
吐完之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地,眼神涣散,但仅仅几秒钟后,一股更深的怨毒和绝望在她眼中燃起。
王彩娥没有扑向丈夫的尸体,而是猛地站起身,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的盯住跪在泥水里哀嚎的金俊文,还有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耸动,金俊武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他……是你们金家害死了我的男人……”王彩娥喃喃自语,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你们……要偿命……”
她的声音不大,但却像冰锥一样刺激每一个金家人的心理。金富和金强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身筛糠般的抖个不停。
东拉河呜咽着流过水位,已经褪去了大半,留下满目疮痍。被冲垮了,土坝上只剩下一堆狼藉的烂泥和灌木,河道两岸被洪水冲刷的沟壑纵横,布满了上游冲下来的杂物、枯枝,甚至还有被冲毁的篱笆和破衣烂衫。
川道的庄稼地一片泥泞,低洼处积满了浑浊的泥水,那些他们拼了命想要浇灌的禾苗,此刻要么被彻底淹没,要么东倒西歪的泡在泥浆里,生机断绝。
疲惫不堪、浑身迷雾的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呆立在河岸上,或蹲在泥地里,眼神空洞麻木。昨夜的喧嚣、希望、恐惧、混乱,都化作了此刻死一般的沉寂和无边的绝望。
寻找亲人的呼喊声已经零星,剩下的只有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伤,衣服被撕裂,冻至嘴唇发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腥味,水腥味,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田福堂站在人群外的高处,脸色灰白,嘴唇哆嗦着。他看着金家人围在尸体旁那悲怆欲绝的景象,看着河道两岸这如同战后废墟般的惨状,看着村民们脸上那死灰般的绝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精心策划的功绩,最终却酿成了如此惨烈的祸事。金俊斌的死,溃坝的灾难彻底毁掉了庄稼,这沉重的责任和随之而来的风暴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下意识的捂住了胸口,那里熟悉的憋闷和刺痛又开始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
金俊武终于止住了无声的痛哭,他缓缓的转过身,脸上泪痕未干,混合着泥污,显得格外狼狈。但是那双眼睛却不再是空洞的剧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沉重如山的疲惫。
他一步步走向弟弟的尸体,每一步都仿佛重誉千金。他推开试图帮忙的金富金强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老茧,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金俊斌僵硬冰冷的尸体从那冰冷的石头缝里抱了出来。
金俊斌僵硬的手还死死攥着那把铁锹,金俊武没有去试图掰开它。他默默的脱下自己那件同样湿透沾满污泥的外衣,将弟弟冰冷沉重的身体背在了自己宽厚但此刻却显得无比沉重的背上。
“回家!”
金俊武的声音嘶哑的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没有看任何人,尤其是没有看那个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站在远处的田福堂。
他只是背着弟弟的尸体,一步一行,踏着泥泞,朝着金家湾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惨淡的晨光中如同一座移动、悲怆的墓碑。
金家人全都默默的跟在他身后,哭声压抑而绝望。金俊文被两个人架着,如同行尸走肉,王彩娥被人搀扶着,眼神依旧怨毒的盯着金俊武背上的那具尸体和前面两个不成器的侄子,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村民们默默地让开了一条路,默送着这悲怆的队伍,远去初升的太阳将惨淡的光芒洒在泥泞的河滩,枯焦的荒野和这群绝后余生,心如死灰的人们身上,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映照出这片黄土地上那浸满了血泪,沉重得人窒息的苦难,东拉河的呜咽成了这场惨剧唯一的永恒的注脚……
……………………………………
金家湾的空气,比溃坝后的河道还要凝重。金俊斌的尸体被暂时停放在金家窑洞冰冷的地面上,盖着白布旁边点着摇曳的长明灯。
金老太太的哭声时断时续,如同风中的残烛。王彩娥则陷入了另一种沉默,她的父母听说这件事也赶了过来,在父母的劝说下她不再哭骂,只是用那双红肿布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进出窑洞的人,尤其是金俊文和金俊武。
田福堂虽然自己也病倒了,躺在自家的窑洞土炕上喘着粗气,胸口憋闷的,像是压了块磨盘,但他心里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
金俊斌一天不下葬这件事,就一天不算完,就像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落下来。他强撑着精神,授意村委会出面催促金家尽快让金建斌入土为安。
副支书金俊山带着几个村干部,来到金家湾。窑洞里弥漫着香烛,纸钱和死亡的气息,金俊山搓着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重又带着官方的亲切,轻声说道:
“俊文,俊武,节哀顺变啊……这人死不能复生,总得让俊斌兄弟入土为安才好。天气热了,再这么放着对逝者也不敬,对活人也……”
金俊山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直沉默的守在弟弟陵前的金俊武打断了。金俊武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有一夜之间爬满的疲惫纹路和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如铁的眼睛。
金俊武没有看金俊山目光,似乎穿透了窑洞的土墙,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瞬间让窑洞里的压抑空气又降了几度:
“入土?入哪里的土?我兄弟死的不明不白,尸骨未寒。我妈还躺在炕上水米不进,话都说不利索。家里主事的老太太开不了口,我只是个当哥的,不能替她做主,这事儿不急。”
“不急?”
金俊山身后的一个年轻干部,忍不住脱口而出,带着一丝不解和急躁:
“这人都没了,还等什么?不是越早入土……”
“等什么?”
金俊武猛地将目光转向那个年轻干部,那眼神锐利的像把刀子吓得对方,把后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
“等我妈能开口说话!等我们金家自己商量好,怎么给我兄弟一个交代!等上面给个说法!我兄弟的命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埋了!”
金俊武这话一出口,金俊山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作为同族的兄弟,他太了解金俊武了!这哪里是等家里的老太太做主?他这分明是在摆姿态,是在向田福堂、向村委会,甚至向整个石圪节公社施压。
金俊武是要用他弟弟的尸首做筹码,来换取某种东西!金俊山甚至能猜到,金俊武想要什么,无非是给弟妹王彩娥争取最大的抚恤和保障,甚至可能还要追究豁坝行动的责任,田福堂或者其他人付出代价!
“俊武啊,你这……你这不合规矩啊……”金俊山试图劝解,声音干涩。
“规矩?”
金俊武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冷声说道:
“我兄弟的命都没了,还讲什么规矩?老金,你们的好意,我们金家心领了。但是下葬这些事,金家自己说了算。人就先放着,什么时候埋怎么埋,等我们自己商量定了,自然会通知村里。”
金俊山碰了一鼻子灰,只能带着人灰溜溜的走了。金俊武的态度如同一声炸雷,迅速传遍了双水村,自然也传到了躺在病榻上的田福堂耳朵里。
“什么?!不埋?要等金家老太太开口?金俊武他……他这是想干什么?!”
田福堂听到金俊山垂头丧气的汇报,惊的差点从炕上坐起来,随即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可是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满是血腥味。他捂着胸口,大口喘着粗气,心里那团火烧的更旺了,几乎要把他自己焚毁。
对于公社可能下达的惩罚,田福堂确实没那么怕了。孙少安那个愣头青已经被他推在了前面当“替罪羊”,他相信自己多年经营的关系,和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能把自己摘干净。顶多就是挨顿批评,伤不了筋骨。
可现在,真正让他恐惧的夜不能寐的是金俊武!这个金家湾真正说了算的“土皇帝”!
他太了解金俊武在家族里的分量了,那真是一言九鼎,连他这个支书的话,在金家湾都不如金俊武管用!金俊山这个副支书兼大队长,说到底,在金氏一族也得仰金俊武的鼻息!
金俊武现在扣着弟弟的尸首不下葬,摆明了就是要拿捏他田福堂!金俊武知道田福堂现在最怕什么,他最害怕的是这件事情闹大,怕影响不好,怕公社深究起来,连他策划偷水的事情也兜不住!
更怕金俊武利用金俊斌的死,煽动起整个金家乃至整个双水村的不满情绪。
“这个金老二……他……他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田福堂躺在土炕上,望着黑黢黢的窑顶,绝望地呻吟着。他仿佛已经看到金俊武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更穿透了黑暗打量着他,仿佛看到了金俊斌那具肿胀的尸体,成了金俊武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金俊武的态度就像悬在田福堂头顶的一把利剑,让田福堂本就因惊吓和劳累而加重的病情雪上加霜,他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无数的烦心事纠缠在了一起。
溃坝的烂摊子、绝收的庄稼、饥荒的威胁、公社可能的问责……而现在最致命的就是这个金俊武不肯落下的铡刀!所有的事情都挤在一块儿,仿佛命运在故意捉弄他,要把他彻底压垮。
“怎么办?怎么办?”
田福堂在炕上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拿出一个让金俊武满意的方案,否则,金俊斌那具冰冷的尸体,真的有可能成为压垮他。田福堂仕途,甚至整个双水村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己现在必须要和金俊武谈,哪怕是要大出血,也必须满足金俊武开出的条件,让金俊斌尽快入土为安,把这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埋在黄土里!
然而怎么谈?谈什么?金俊武辉耀多少?田福堂只觉得眼前一阵黑暗,胸口的憋闷感越来越重,几乎要将它窒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这个双水村的强人,在金俊武不动声色的反击面前,竟然如此的虚弱和不堪一击。
田福堂躺在炕上,胸口那块无形的磨盘越压越沉,压迫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金俊武那双冰冷如铁的眼睛和金俊斌那具停放在金家窑洞里的尸体,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轮番闪现。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每多拖一分一秒,金俊武手里的筹码都会重一分,自己的危险也就更多一分。田福堂强撑着,用嘶哑的嗓子朝外间喊道:
“小惠!小惠!”
田福堂的婆姨刘晓惠,闻声赶紧跑进来,看到他脸色灰白,满头冷汗的样子,被吓得够呛,开口问道:
“福堂啊,你这是咋了??要不要去叫赤脚医生?”
“不……不用!”
田福堂艰难的摆摆手,急促的喘息着,然后说道:
“你……你快去,去一趟孙玉亭家,把他给我叫来!立刻!马上!就说我有天大的急事找他商量,快!”
刘晓惠,看到自家男人神色焦急,不似作伪,她也不敢怠慢,应了一声,匆匆忙忙的就往外跑。
田福堂闭上眼,努力的平复着翻滚的血气和纷乱的思绪。他现在急需一个能商量的人,一个绝对信得过,又能出点歪点子的心腹。
孙玉亭这个狂热崇拜自己,脑子又活络的忠犬无疑就是最佳的人选。虽然他能力有限,但此刻,田福堂需要的不是能力,而是绝对的忠诚和一个能打破僵局的馊主意!
没过多久,窑洞外就传来了孙玉亭那略带谄媚又带着点气喘的声音:
“支书,听嫂子说您急着找我?”
孙玉亭撩开门帘,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焦虑,但是那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活泛。田福堂深夜紧急召唤,必有大事!这说不定就是自己表现的最好机会!
上一次因为自家婆娘贺凤英不靠谱的骗婚,导致他们两口子成为了双水村最大的笑柄。他因为这件事也被田福堂束之高阁,贺凤英干脆连妇女主任的职位都被撤了,所以孙玉亭现在急需要一个抱住田福堂大腿的机会。
田福堂示意婆姨出去,窑洞里只剩下他和孙玉亭两人。昏黄的煤油灯下,田福堂的脸色显得更加难看。他指了指炕沿,示意孙玉亭坐下,声音虚弱但急切的说道:
“玉亭……坐……金家湾那边……金俊斌的事……悬着哪!金俊武他……扣着人不埋!他这是要……要我的老命啊!”
孙玉亭屁股刚挨着炕沿,一听这话,立刻又弹了起来,脸上露出夸张的惊怒:
“啥?!他金老二胆子也太大了!敢扣着尸首不下葬?这不是……这不是成心跟村里对着干吗?福堂哥,这事绝不能由着他!得让公社……”
“放屁!”
田福堂猛地打断他,气得又咳嗽起来:
“咳咳……让公社知道?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咳咳……金俊武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敢拿他兄弟的尸首拿捏我!他这是要好处!要安抚王彩娥那个寡妇!要堵住金家人的嘴!”
孙玉亭被田福堂吼得一缩脖子,但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他立刻明白了田福堂的困境和真正的需求——不是硬压金俊武,而是要用最小的代价,尤其是对他个人最小的代价,尽快平息事端,让金俊斌入土为安。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脸上那点惊怒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深思熟虑、为主分忧的表情。他凑近田福堂,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兴奋:
“支书,您别急,别急!我明白了!金老二要好处,咱就给他好处!不过嘛……这好处,不能从您兜里掏,也不能让村里太为难……”